我相信,回民(说汉语的穆斯林,因我愈加觉得不同社会的穆斯林,禀性、命运也不相同,所以用它)过去在中国社会生存下来是有原因的,将来消亡也有原因。他们的生存与消亡,全在于在历史中培养出的一种精神,是在真主对人的考验中留下的。这久而久之会聚在一起的精神,就是回民之魂。
一
听说,癿藏大寺搭起了脚手架。
其实,它院门建筑的“新式”,与重檐歇山顶的大殿极不般配,不土不洋,不成体统。我早就觉得,它该统一为古式。最好是回到民国十三年建造的样式。据说当时用去二十万个工,造价一百三十万银元,其建筑之雄伟,在西北,西宁东关大寺也屈居它下。所以,复为古式再好不过。
一两架塔的倒掉,一处顶的去留,无伤大雅。
就像是,他们早先去除“清真”标志时,一些朵斯提所说的,我们还是能找到哈俩里来吃的。即便是全国没有一处“清真”标志,我们仍能解决吃的问题。可以像历史上云贵的回民,成为“背锅回回”,——挑副担子,衣食无忧。
阿语学校去“宗教化”,仍可以寻到办学的对策。即便是哪天禁绝了阿语,还有汉语可用。还有查抄教门书籍,孩子失去进清真寺自由,——总会想出生存的法子来的。
我们不会死于这些“中国化”事物。
可我们会死于没有一个现代国家公民的权利意识。
死于丧失权利后所想出的各种法子来。
二
记得在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在癿藏大寺,我与马有苏夫阿訇谈历史。
现在,心底泛出的危机感,教人想起癿藏旧事。
文革那年,安知旺任癿藏公社书记。他是安集公社的汉民,说是解放前祖上与回民有过冲突。——老百姓不认政治,只认官报私仇。那时公社书记权力,大过现在省委书记。为拆寺,他找来几十个回民积极分子——
“你们是这个运动的骨干,没有你们,把这个运动搞不起嘛!你们积极发言,积极办事,将来都会安排工作的。”
在拆寺大会上,这些积极分子先发言——
“这寺,剥削了阿门多少年,现在阿门不要寺,阿门的意见是,全部拆过!”
下面群众再不敢发言。
寺被全部拆毁。
他们像强盗一样,瓜分了一切。官家抢走木料和砖石,歹徒夺走文物和奇花异草。这寺,当初聘请满汉蒙回藏东乡撒拉保安各族能工巧匠,建造了三年,而一朝毁之。其中一块巨木,来自青海黄南的深山,——说是嘎巴恰拉。山陡沟窄,人们在夏天伐木修路,等到冬天,泼水成冰将巨木溜下山。由黄河流放到大河家,从水中取上来。为运到癿藏,修通了大河家至癿藏的路。牲口拉不动,就做木轮,人工拉运,一百余人用去十五天。这块巨木被用作前后两殿之间的横梁(明担),梁两端刻着两朵娇艳的大牡丹。而一朝毁之。
官家不仅抢走木料和砖石,又在一九七四年霸占了地皮——公社占据了大殿位置,卫生院建在寺院里。这不只是毁建筑,还鸠占鹊巢。再没有一座寺毁成这样。
三
一九九一年,马忠孝阿訇与一位窦姓朵斯提去朝“哈吉”,两人在天房跟前说:“宗教政策开放了,原寺被抢占着哩,阿门要上!”
满克定下后,两人回来与群众商议,就开始要寺。
要了整整一年,官家不给。
在一九九二年元月十五日,寺管会给积石山县民族宗教局及州、县有关部门呈送《关于请求落实癿藏清真寺寺址的报告》,官家不准。在三月,斋月来临,因礼拜人多,又请求乡政府让部分回民群众在乡政府院内做礼拜,官家不准。
官家贪占地皮过多,九成闲置,满地荒草,而群众没礼拜的地方。这是说不过去的。于是,他们密谋一番,在七月找来工程队,扩张建筑。官与民夺利。像是以色列侵略者,在巴勒斯坦扩张定居点。七月十八日,寺管会副主任马赛吉和回民群众一起来到施工现场,提出,未解决原寺址问题,不得施工。
在这片土地上,老百姓要想生存、维护自己权利,只得像是活在丛林中,要勇敢地站出来,与豺虎夺食。于是,在八月七日的主麻,癿藏、居集、中嘴岭、小关、徐扈家、铺川的回民群众,来到原寺址——乡政府、卫生院占据的大院里,清除荒草,“把主麻成起来了”。——这是应对官家扩张建筑的办法。
拆寺的是安知旺,而占寺不给的是当时临夏州委书记石宗源。至今癿藏的回民群众说他,“坚决不给寺”“用尽了各种毒辣的手段”。石是河北保定的回民。癿藏人说他媳妇是×民,在袁世凯上台那年,爷爷被马安良刺杀,就怀恨在心——
“石听下媳妇的话,坚决不给寺。”
——除公报私仇外,老百姓还能作何解释呢?
要我说,回奸比汉奸,对待同族更狠毒。
自八月七日至十二月二十一日,官民展开一场搏斗。
这搏斗虽在西北一隅,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关键。因老百姓要与之搏斗的对象,是文革思想灌满心脑的官僚。这也是胡耀邦的开放政策遇阻的原因。中国“改革开放”的存续,取决于能否将这些官僚踢出政治舞台。
四
回民群众来到原寺址,再不想离开。
他们住在临时搭建的寺里,手拿《人民日报》《甘肃日报》两篇落实宗教政策的官文,以及中共中央22号〔1980〕、国务院188号〔1980〕文件,与官家打官司。
八月八日,石在州委召开特别会议,安排部署。当日即决定,由县长马福彦负责,组织工作组,赴癿藏处理问题。
工作组到场即扣帽子——
“这是反党反人民……”
说完要走。
“嗳,那不行,”一位老人(无常了)站出来,说。“你们既然来了,就把宗教政策实实在在地宣传一哈,阿门听一哈。到底是阿门群众的错,还是你们政府部门的错。阿门要听一哈。”
这是自土改癿藏大寺三百八十亩“瓦各夫”土地被充公,四十年来的第一次说“不”。官老爷始料未及,开车便走了。
他们在乡政府安装了四个大喇叭,请来专业播音员,轮番广播——
“马忠孝,你的祖先是当哈土匪地;你马忠孝,又当土匪,又谋反……”
八月十四日的主麻,工作组在寺院里开会,县长发言——
“文化大革命拆了寺了,现在你们要在这里修,还得拆,你们乃玛子还是做不哈吗!阿门中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领导的国家,莫有你们宗教自由的权利!散会!”
“阿发言!”一位名叫穆嘎萨的老人(无常了)举手站起。
“散会!”
“阿发言!”
“散会!”
——这就是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地方官,依旧保持着文革时的风格。在他们的意识里,没有《宪法》,没有宗教自由,没有群众发言的权利,也没有“改革开放”。我想,今天推行“中国化”的官员,也会是这种风格——“莫有你们宗教自由的权利”。他们至死都不会变的。
工作组又召开一个由一百多名群众代表组成的“会议”,在乡政府的一间屋内。
“你们,立即从乡政府撤出!”县长说。马有苏夫阿訇做了充分准备,为此背记了文件,起身便说——
“中央188号文件上说,佛教和道教的庙观及所属房产为社会所有,但僧道有使用权和出租权;带家庙性质的小尼庵为私人所有。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及所属房屋为信教群众集体所有。22号文件明确指出,这个问题要从政治上着眼,作为特殊问题来处理。处理办法有以下五条,其中第一条,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占用的寺观庙堂,原物在的赔原物,原物不在的,照价赔偿。阿门这样一座大寺,你们毁了,莫了,阿门也莫要你们赔,你们也赔不起。群众理解你们,莫要赔。可你们要把阿门的地皮还给阿门,——现在荒在那里长草。阿门只要地皮,莫要你们的房产(办公设施)。阿门只要地皮!”
——这段发言,应载入“改革开放”史册。
“你这个有苏夫阿訇,”县长说。“你说的,阿对照了一哈,一个字都不错。但是,你们先撤出……”
可回民群众知道,“出不哈”。若是现在撤出,官家会立即占据寺院,并逮捕群众。他们是中国老百姓,最了解官家。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他们铁了心、举定了乜贴,一定要把地皮讨回。
八月十八日,石决定,由县长、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县政协副主席任正副组长,抽调县上有关人员,组成一百六十人的工作组到癿藏,做“攻心”工作。工作组人员吃住在回民群众家里,攻人的心,“再寺里不叫跑”。
有个叫尕货的工作组小组长,也是回民,劝说一户人家——
“你再寺里莫参加去……”
户主看出他是回民,却装作不知——
“组长,你说得好!你说的是按照上面的精神,好嘛,按照国家叫‘宗教开放哩嘛’,回民要寺哩,你们汉民也要要个庙哩嘛。阿门寺里不去,哪里去?”
“阿不是汉民,阿不是汉民,阿也是回民,”组长急了。
工作组攻心不成,走了。走后再没来。两个月过去,群众以为官家“把寺给了”,就回到各自家中,过起了正常生活。
五
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老百姓的。
两个月来,石在精心制定他的“92.8.7行动”计划。
这是一次绝密行动,堪比日军偷袭珍珠港。癿藏人没有丝毫觉察,参与行动的官方人员也大都不知情。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夜里。由副州长马正峰担任总指挥。当日调省上、州里的军警、民兵、干部,共计八百余人,到蝴蝶楼集合。展开《“92.8.7行动”兵力部署示意图》,说出行动计划。
石的计划大体是这样的——
切断癿藏电力——封锁道路——派便衣警察把阿訇和寺管会人员抓去临夏——派兵占领寺院——抓捕任何靠近寺院的群众——由警察和雇来的民夫拆寺“清场”——由县委书记丁生才在早晨开现场大会,宣布收复失地。
他们分乘八十四辆车,——军车、警车、铲车、拖拉机……,按既定路线向癿藏推进。按理说,手无寸铁并在睡梦中的百姓,是必败无疑的。
依照癿藏回民群众的叙事风格,讲这夜应如此开始——“真主泰阿俩的相助是”——
他们切断电力,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
可总指挥马正峰的车爆胎,延误二十分钟。
官家借来东乡县一辆铲车,谎称是莫尼沟至循化路段塌方。骗来后,托出拆寺实情。司机不去。警察抽出枪来,威胁毙了他。又延误二十分钟。
积石山县警察,身穿准白,头缠戴斯塔勒,持枪,拿着花名册抓人。抓了两位学懂,三位寺管会人员;五人被推进吉普车押往临夏。可一位被抓学懂的后人,是个十二岁的娃娃,意识到阿訇有危险,自己父亲没管,翻墙进寺,唤阿訇:“阿訇快起来跑嘛,阿家大抓过哩!”阿訇穿衣出去,迎面正见便衣警察进寺门,就躲入一堆木料下,——有群众举乜贴刚购入两车木料在这里。警察径直去屋。这娃娃未走,而是躺在了阿訇床上。“起来!起来!”警察握枪对着床。这娃娃翻身坐起,说:“阿么价!阿是个娃娃,阿么价!”警察一脸茫然……
——坊间关于阿訇拉肚子的传言,与官家的癿藏史一样的不实。回民的生存,靠的不是机缘巧合,而是一位十二岁娃娃的勇气和担当。
警察扑空,就离寺从大门出去。
大门前站立一人,是位哈吉,也是位转业军人,叫尕阿里。他听到动静,就摸出来去看阿訇,正好与警察碰面。
“站哈!”警察举枪。尕阿里将胸口露出,说:“来,打!今天晚上你们要打不哈阿,阿要宰哈人哩!”扑空的警察见状愈加慌乱,朝天鸣枪。清脆的枪声,震醒所有人。警察夺路逃走……
男女老少从各自家里出来,——寺里、街上都是人。这时,马正峰率军赶到——
打头的是武警部队二十四辆军车,后面依次跟着公安、干部和雇来的车夫,——共八十四辆车,浩浩荡荡。
可他们未料到,深夜的街上有如此多的人。军警无法推进,就释放催泪弹。群众睁不开眼。尕阿里让人们去寺里用清水洗、毛巾擦。癿藏的娃娃们,自发地行动起来,给所有入侵车辆放了气。钢筋怪兽瞬间变作废铁,丧失战斗力。而又有外村群众赶来——
这真是“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
马正峰趁乱逃走。留下军警、干部,群龙无首。
回民群众把军警团团围住,本想全部扣押,可又觉得,“扣押部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就决定让他们走,并把武器还给他们。但把二十四两军车的牌照下了,用作未来打官司的凭据。车内带有一台日本发电机,被群众没收,作为官家断电的补偿。说是“质量好地很”,至今还用着。
临夏州武警部队队长刘玉林,听说群众要放他们走,眼泪下来了,说:“你们的恩情,阿永远忘不哈。……以后这样地,不再来。人民内部矛盾,由政府处理!”
二十四辆军车,充气,离开。
路遇交警检查站——
“你们是哪里地黑车?”
“阿门是临夏州武警部队。”
“你们的车牌子哪里去了?”
“牌子癿藏寺里下过唎。”
“你们癿藏寺里干哈去哩?”
“阿门不知道,去拆寺去哩,给群众把牌子下过唎。”
“你们军队里还有黑车哩!”交警不信。
后打电话与州里确认,这才放行。
六
次日早晨,县委书记丁生才,“实情莫了解上”,——似乎他们先进的通讯设备真的出了故障,高高兴兴来癿藏开现场大会,被回民群众当场扣押。
八十三坊哲玛尔提的群众,——主要是妇女,轮番来数落县委书记丁生才。
来侵略的,虽有八百余人,可回民群众都让他们走了,只扣下丁生才几个干部,——为的是交换战俘。缴获三把手枪,八十六发子弹,七个手电筒,三十二个警棍,四百六十枚催泪弹、照明弹,作为未来打官司的凭据。
原本,加上丁生才的佩枪,是四把枪。可丁说:“你们悄悄地放哈,阿走时悄悄地给,面子上再不要供出(对群众说);供出,阿羞地不成!”
在第三日晚夕,群众认为石宗源“要二次屠杀”,各村的人都来了。群众在寺里堆起砂,砂上放着石块,充当工事。说,再屠杀,就用石头反击,——石头不算武器,“帽子扣不上”。五六个干部,还被扣留在寺里。这时,一个老汉进屋——
“县长书记们,阿给你们说件事,今晚上石宗源再派人屠杀来,阿进来,把你们宰哈;宰哈了嘛,阿出去,战场上阿死去。”
在第六日,省统战部的人下州里,邀请八个寺的开学阿訇,去癿藏调解。临夏州公安局局长被叫来,写下收据,把武器弹药带走,——群众让他“去与石宗源交接”。
第七日,交换战俘。
再后来,就是中共甘肃省委办公厅解决问题的21号〔1993〕文件,“充分肯定临夏州和积石山县各族干部群众和宗教界人士为解决癿藏清真寺问题所作出的努力”,“既建好乡党委、乡政府,又建好清真寺”,今后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加快发展步伐,把群众的精力引导到千方百计改变贫困落后面貌上来,促使癿藏地区和积石山县的经济及社会发展出现一个新的局面”。
官僚们,终于要回到“经济建设”上了。
所以,癿藏回民群众是为“改革开放”作出了贡献。
石宗源,永远成为回民心中“用尽了各种毒辣的手段”的恶官。事件发生三个月后,他被调离临夏。后在贵州,又出现“瓮安事件”。我想,今天搞“中国化”的背后,也有无数个“石宗源”;当然,还有许多“安知旺”。——我想起甘肃某回民“资深编辑”对石宗源的吹捧。
又想到韦州。
祝福西宁!
七
此时搬出这段历史,——尘封我田野笔记多年,并不是要与官家争夺历史话语权,而是对回民未来的无望。他们历史上的存在,是与中国社会的黑暗不断搏斗的结果,——与红卫兵搏斗,与官僚搏斗。他们的勇敢,也为这片土地带来希望。因认为回民这精神在今天丧失了,故作“死魂”。我的判它灵魂的死,是因它曾经的鲜活。
二〇二〇年四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