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社会,有一样毁建筑的主义。
在我们老家,有的户家,日子过不好,或是遇见不如意的事,就对着自家的院门看。若是拿不定主意,就请先生来看。——“先生”一词,在我们那里,除过汉语赋予它的普遍含义外,还是对萨满/跳大神者的尊称。
“拆吧,……”先生说。
农村院落,大都仿宫殿建筑坐北朝南,——说这是“北面称臣”“南面称王”,院门只能开在东、西、南。于是就在这三个方向拆来改去,而以东、南两个方向为佳。
这种拆来改去,久之便在中国社会形成一种主义——
日子过不好就毁建筑。
在这文化启蒙下,中国又生发出一种新的毁建筑的形式:将建筑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象征毁掉。
建筑自然是无辜的,可它无法对抗这种主义强加于它的罪名。“新中国”以来,中国的许多建筑都是被这样毁的。眼下这种主义又籍着“中国化”流行起来。
从政治的存在来看,人,为了避免每个人的自然权利在社会中所可能造成的冲突,而将这一权利转交给一个公共权威,从而建立起政治共同体。也就是政治学先锋人物洛克所说的,他们建立政治共同体的全部目的在于使之更好地保护那些权利。若是人的生命、自由和财产,这些自然权利,得不到这政治共同体的保护,反而被它侵犯,不论这政治共同体持什么主义,都已失去其存在的意义了。
一个有着不同族群的大国,形成政治共同体,来保护所有人的权利,必然时刻面临治国上的难题。可大国仍是可以治理好的,当今世界就有许多成功的例子。对这样的大国,政府保护公民生命、自由和财产权利,并对侵犯公民权利的行为给予惩罚,则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能实现对国家的有效治理。
不论持什么主义,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公民的这些权利。不要扯那么多主义,亦不要扯什么梦,现在和将来,最重要的就是保护这些权利。从这一朴素的政治目标来看,眼下发生的一切已离题万里。
你见他们奔着寺里的圆顶去,眼睛死死地盯着少数族群的文化不放,到处拆来改去。他们相信,这寺里的圆顶,这建筑,这门头都阿,是他们治不好国家的原因。或是觉得国家,只要是像户家看风水,把院门由东边开向南面,就能北面称臣,保我江山万世永固了。这种毁建筑的治国,与风水先生的水平不相上下。
他们是有毁建筑的传统的。
1966年,中央文革小组起草著名的《十六条》,说:“资产阶级虽然已经被推翻,但是,他们企图用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来腐蚀群众,征服人心,力求达到他们复辟的目的。”由此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毁古建筑的运动。但若是你认真研究一番,这些被毁的古建筑,只是作为他们斗争的象征被毁;他们的真正的目标是“斗垮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再深入一层,则是赫鲁晓夫的上台,毛对苏联修正主义的警觉。总之,建筑是无辜的。
当军警荷枪实弹督拆济宁西大寺时,这处明清回民寺院与赫鲁晓夫有什么干系?可他们就硬是关联在一起。那些被毁掉的至今也难以确切统计的古建筑——有近两万座清真寺,死的可有可无。当这出历史闹剧谢幕时,被毁的古建筑再也不可复原。
而今他们又奔着新式建筑来了。
这教人想起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和他的雾月十八日》中的一句话,说:“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
这话黑格尔没说过,我只知他在《历史哲学》中讲过历史的重复性。但马克思从中领悟出一番道理,是黑格尔历史重复性论的原意所没有的,就是作为悲剧的历史事件,当它第二次出现时,一定是笑剧。这话用在今天恰到好处,好似是量身定做的预言,又像是诅咒。
至于他们为什么曾经破旧如今破新,破到了与历史相反的方向。这就是他们的“哲学”了。你看似破的不一样,一旧一新。实则是一样的。重点是在“破”字上。横破,竖破,破旧,破新,都是破,万变未离其宗。所谓“破”,就是“毁”的意思。
一股带有浓浓历史尘埃味道的左风,有选择性地向着我们吹来,要再走翻过车的老路。
汉语对此有个成语,叫“重蹈覆辙”,就是注定失败的意思。
这里所说的失败,是指他们所宣称的那些目标,像是反苏修、“破旧立新”、“中国化”,最终,不过是历史的一段笑谈。可对于毁建筑主义来讲是成功的,他们毁了无数的建筑和文化。
2019年12月15日
2020年11月23日在恶风中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