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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飞:“去死”之后

  在各样暴力中,基于身份的暴力最为残酷。因它意味着以人的族群身份、宗教身份为暴力对象,累及一个群体的全部成员。你生来是谁,就是死的理由。仿佛在人的皮肉里,藏着祖上十八代的原罪。当今的压迫和屠杀,洗去伪饰,大都是身份性质的。
      以色列安全部队干预阿克萨清真寺时,会向人群喷洒污水。以色列法院曾裁定喷洒污水非法,可他们对此毫不在意。因他们将阿拉伯人、巴勒斯坦人视为垃圾,根本不将他们当作是法律共同体的成员。以色列定居者常用希伯来语高呼:阿拉伯人去死!巴勒斯坦人去死!有时亦嘶喊:穆斯林去死!伊斯兰去死!英国《卫报》披露,近期一系列针对加沙地带用作避难所的学校建筑的致命空袭,是以色列军方有意为之的轰炸策略的一环,且已有更多学校被确定为目标。这是以色列攻击控制标准放宽之后的结果,即使明知会导致平民伤亡,只要现场有低阶哈马斯武装人员存在,空袭也获授权。于是导弹如愿坠落,血肉纷飞,尸骸与瓦砾混合。真主说:“我对以色列的后裔以此为定制:除因复仇或平乱外,凡枉杀一人的,如杀众人;凡救活一人的,如救活众人。我的众使者,确已昭示他们许多迹象。此后,他们中许多人,在地方上确是过分的。”(5:32)可惜,他们不读经文,只读炮弹的轨迹与命令的行文。
      伊朗官方宣传语言中最常用的口号是:以色列去死!美国去死!这口号,已持续喊了超过二十五年。伊朗消灭以色列政策,系源自其1979年政权移转后所推动的“输出革命”运动,现由最高领袖办公室与伊斯兰革命卫队统筹推动,透过亲伊朗的各种国际武装组织来执行,当中包括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和巴勒斯坦哈马斯,还有其他一些附属武装团体。这些组织获得来自伊朗的资金、武器与训练。伊朗前总统拉夫桑贾尼说:“只要在以色列境内引爆一枚核弹,便可消灭整个国家”。前总统内贾德说:“以色列应从地球表面被抹去。”《华尔街日报》引述哈马斯及真主党内部消息人士指,2023年10月7日的突袭行动,伊斯兰革命卫队不但参与行动策划,还于10月2日在贝鲁特开会时批准最终行动方案,定下死人的名单。
      这样互相的“去死”,从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来看是灾难性的,而从真主的“以智慧和善言劝人遵循主道”看它则是暗沉沉的悲哀。这“去死”的言语,将会从个体心理到社会互动造成实质性后果。仇恨思想在社会蔓延,为群体性灭绝创造条件。半岛电视台这类阿拉伯喉舌,整日散布仇恨。一群活在现代的蒙昧时代的刀笔吏,正将“去死”以各种古典的种族仇杀办法写进文稿,洋洋自得。在这“去死”的言语之外,是两个族群在现实交往中的血腥的仇杀。这样仇杀着互相的“去死”,是断然不会有生的希望的。散布出去的仇恨,换回的也必会是仇恨。
      在这样的身份暴力前面,别呼求公平正义。基于身份的暴力,就是一个民族同另一个民族的暴力对抗。那些反现行国际秩序的人,亦不要向它呼求公平正义,因为从逻辑上,反对已是对它否定了,这时就不能再向它呼求什么。尤其是当让美国去死时,已是对该国际秩序的死刑判定了。这时,只有革命、对抗、战争,铁与火的喧嚣。否定了现行国际秩序就掉进万国丛林,在这丛林社会只有强者生存一种活法,呼号、抗议、卖惨、辨污不过是寒蝉于秋风中的低鸣。你不能一面搞身份暴力,一面说世界不公。只有放下这暴力的一方,才有谈公平正义的资格。这同时意味着,要对现行国际秩序心怀期许。而正是该秩序维护了巴勒斯坦人的自决权利,为其获得自由提供了一个坚实的法律基础。这样的法律基础,比火箭弹更具杀伤力,更为文明。
      人类,其实不过文明了两天,由长夜走出来。在美国,黑人也是新近才取得平等活着的权利。在厉害国,仅在数十年前,有至少七千万人死于社会暴力。这些并不遥远。倘使将人类历史倒推一百年,人类的生存则更为艰难。就在这百十年里,人类仍在吃人。在现代资本主义推动经济变革之前,生活物资的匮乏是全球性现象,加之专制独裁者们不断制造人祸,战争频仍,秩序崩坏,就造成这样一个吃人的世界。这迫使人类,寻找造福全人类的共同解决方案。现任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先生说:“问题最终归结到价值观上。我们要让子孙后代所继承的世界以《联合国宪章》体现的价值观为依归,这些价值观是和平、正义、尊重、人权、宽容和团结。”在各类国际条约中,如《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国际公约》、《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等,为人类生存定下规则,其中规定,任何基于民族、种族或宗教仇恨而进行歧视、敌视或暴力,均为法律所禁止。
      联合国的法律工作,涵盖人权、裁军、核不扩散、环保和国际贸易等众多议题,在人类历史上发挥了开拓性作用。这人性之光,耀眼夺目,想必真主也会为人类这样的成就感到欣慰的。在“都柏林体制”下,一般来说,如有难民向签约国申请庇护,该人只能向第一个踏足的签约国提出庇护申请,而该国则有责任审核其申请并在期间负责其生活所需。欧洲就这样接纳了数百万穆斯林难民,由纳税人的钱来供养。许多难民人士反西方,拿着生活保证金,痛批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好似他们是由更文明的国家逃难而来的。现行国际秩序有诸多不公,现代社会亦有各种缺陷,但不可否认,这是人类活得最有人样的时代。感赞真主,他普慈全人类。一些对现代社会发表评论的人,不见社会的这种进步性,只见到黑暗,瞪着死鱼似的眼睛。
      基于身份的暴力,大多因嫌隙而起。嫌隙这种东西,像是绳索系结,缒至最深,教人陷进身份的暴力。从前,笔者所在回民村,同周边汉民村常出现嫌隙。起因,多是生活琐事产生摩擦。这种摩擦一旦跨越族群,便极容易被“身份化”,将两个族群的成员卷入其中,造成族群对立。在对立尖锐时,由汉民村经过,我很悚然,你的身份、你的名字、你的衣饰,都是敌意的引线。这并非是说对方就真的对你怀有敌意,而是嫌隙使你会本能的这样认为。这种回汉间的嫌隙,后来发展为震惊全国的阳信事件。而回到同治年间的陕西,一个汉民村灭绝一个回民村,一个回民村灭绝一个汉民村。嫌隙使得双方完全丧失信任,只剩势不两存的恐惧和绝望。当一方声称要将另一方从这片土地上抹去,所谓“秦不留回”,这种声称在族群对立尖锐的社会现实面前,哪怕说者只是大放空炮,但听者会恐惧,会绝望。末了,人们只剩下回民汉民这种族群身份,而这种身份是多么伤及无辜!
      近日我翻开对加沙战争的记录,开笔即是——穆谢尔•法拉说:“昨晚该地区发生的‘大规模闪电战’让我们的房子发生了侧向震动。包括三名儿童在内的十人在距离我家七十五米的购物中心被杀,我的两个远房亲戚昨晚被杀,我还在2014年的一次空袭中失去了十一个家人。在这里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是受害者——我们不想要战争,我们只想和平生活。我们最不想要的就是宗教仇恨,我们希望生活在一个宽容的社会里。”这是加沙战争前六日,在以色列发动的轰炸行动中,一位加沙人对记者说下的话。现在翻出来看,平民的感受是最能定义一场战争的,比政治、民族和宗教都要真实。在过去的五百多个日日夜夜,这样的杀戮从未停止,至少有五万六千名巴勒斯坦人被杀。联合国估计,其中超过四分之一是儿童。在以色列方面,也有近二千人死亡。数字是冷的,人心却烫得灼热。
      当以军发言人在战争第三日称,已发现约一千五百名哈马斯战斗人员遗体时,抛开错综复杂的政治背景,敝人眼前浮现的是在旅途中见过的三位巴勒斯坦青年的面孔,他们有着任何一个族群的青年的清纯和朝气,而这样的青年就这样死在敌方一侧。据法国《费加罗报》近日一份调查,现时哈马斯士兵的平均年龄只有十九岁。有人说,这样的死是烈士。倘使这些青年是我们的子女,对他们的死,是否也能用“烈士”二字搪塞清谈?有人说,加沙人的死,至少让人们看清了以色列的面目。这是在将加沙人的——死,定义为揭示他人本质的工具。岂不觉得,以受害为代价的道义觉醒太过残酷吗?这是战争贩子们,在未达战争妄想后的信口雌黄。过去的五百多日的战争告诉我们,加沙人并不能用生命来唤醒什么。
      最该珍惜巴勒斯坦人生命的,是在政治伦理和伊斯兰伦理上同时负有责任的巴勒斯坦政治当局。越是在极端环境下治国,责任愈重大。当政者要有择利行权的政治智慧,塔利班都懂得,上台执政后不能再做三流武装组织。不只是要对人民负责,也要承受真主的追问。欧麦尔当哈里发后说:“哪怕幼法拉底河畔的一只羊羔走丢了,我都会担心真主的拿问而坐立不安。”今朝,数万条性命灰飞烟灭,人民像牲口一样被驱来赶去,不能只觉得敌国罪该万死,还当有对政治的反思。亦当问国家存在的意义——人类被圈定在各种不同的政治组织内究竟为何?有句话说得好:一个需要人民为它去死的国家,还是灭亡算了。政治拜物教的信徒,总将这样的国家像神一样供奉,失去从政治实质上的认知能力。巴勒斯坦人民应懂得,限制权力是保卫自由的首要任务,盲从是自由的大敌。
      巴以问题是民族国家之争,是政治组织形式之争,是建立以色列人国家还是建立巴勒斯坦人国家,是由以色列人来组织政治,还是由巴勒斯坦人来组织政治的问题。归根结底,是由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引发的政治斗争。这样的政治斗争,让族群牵涉进来。将族群牵涉进来的政治斗争,在民族国家的构建上,固然是更有斗争潜力的。但问题是,该政治组织是否值得一个族群为它牺牲。这类国家政权之争,在二十世纪司空见惯,如阿拉伯起义(一战)、柏柏尔人问题、库尔德人问题、印巴分治、孟加拉独立,许多穆斯林族群的政治诉求受到国家边界的限制,并由此引发激烈的武装冲突。两个月前,库尔德族叛军放下武器,结束了与土耳其政府长达数十年的战争。民族解放,有赢家,有输家,各安天命。有的民族赢得解放,但不见得就赢得自由;有的民族未被解放,亦不见得就没有自由。
      读《哈马斯宪章》那些与以色列不共戴天的言语,敝人能理解亚辛民族解放的决心。作为一个正承受着民族压迫的人,是能够充分理解一个民族的政治自决的含义以及对自由的向往的。可将伊斯兰与民族解放绑定一起,唤起十几亿穆斯林的某种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参与进来,动辄“圣战”,而不是对政治就事论事,则是对伊斯兰作为世界性宗教的过度利用,是在将伊斯兰贬低到政治、民族解放这些世俗层次上。巴勒斯坦人的争自由是我们应支持的,同时巴勒斯坦人作为穆斯林是我们信仰上的同胞,就又多了层支持的理由,不论巴勒斯坦人自由的实现是两国方案,还是一国方案,还是别的什么方案。穆斯林根据伊斯兰的社会正义价值来看待巴勒斯坦问题,乃至给予政治和军事上的直接支持已完全足够,无需进行这种宗教与政治的深层绑定。请诸君摆正你们支持的姿态。
      伊斯兰不是为了某个民族的政治解放而存在的,它是引领全人类归信真主的天启大道。一个民族的政治解放,是一个民族内部的事务。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是我们作为社会成员所必须关切的内容,甚至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内容,这并不区分穆斯林与非穆斯林。伊斯兰不需要这些,是穆斯林作为社会成员需要它们。伊斯兰是神圣的,该从俗物中脱离出来。这种分离,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政教分离,而是伊斯兰必须超越政治、国家而存在。
      可“伊斯兰”这个词,在近代穆斯林的政治生活中被滥用,拿来装点革命,遮掩权欲。伊斯兰世界在以往的政治实体中,不论是穆罕默德(愿主赐他平安)的麦地那城邦、四位拉什敦正统哈里发国家政权,还是阿巴斯人、伍麦叶人、法蒂玛人、塞尔柱人、奥斯曼人建立的王国,没有使用“伊斯兰”作为国名的。伊朗该将“伊斯兰”从其国名中去除,其“输出革命”亦不该沾染这个神圣的词。若“伊斯兰”作为国名可行,先知的麦地那城邦是最有资格称作“伊斯兰国”的。可它没有,而是区分了彼此。只是到了近代,才兴起这种扯大旗做虎皮的风俗。当今一些国家的政党,打着“伊斯兰”的旗号,谋取政治权力,搞狭隘的民族主义,严重阻碍了人类走向主道。如诸君所见,在全球社交媒体上,伊斯兰正遭受惨烈的污名化,与之一同被污名的还有真主和使者。作为伊斯兰载体的穆斯林,对此难脱罪责。让那些给伊斯兰带来耻辱的国家、政党和组织,远离“伊斯兰”这个神圣的概念,不要再拿神圣之名为每一弹药背书。
      加沙没有飞机,没有坦克,没有大炮,没有雷达,没有制空权,只靠着伊朗的所谓战略布局,将火箭弹盲目地朝天空扔去。这样在政治、军事上的“自杀”,必会是血的洪流。这是战争。战争是残酷的。在战场上,取胜为第一目的。当年盟军诺曼底登陆,对投降的德军照杀不误。这是人在战争中生死一线的恐惧心理所决定的,隔着屏幕、网路的人体会不到。穆斯林群体对战争的残酷性所表现的震惊,好似他们是刚由火星移民来。在西方,在乌克兰,人们也在战争中死亡。所以,战争的残酷性是不分国家不分宗教的。这里根本没有民主与专制的体制之分,不是说普京是个独裁者乌克兰人死,泽连斯基是个民选总统俄罗斯人就不死了,两者只是死的冠冕堂皇和死的肆无忌惮的区别。二战死亡八千五百万人,平民五千万,真主的大地在掩埋他们时,可曾有过一声叹息!
      若伊朗真如其所宣称的那样,要为巴勒斯坦人的解放而战,则它应在以军地面入侵加沙之日同以色列宣战。不成功,便成仁。迨至加沙一片焦土,被屠杀五万多人,以色列逐个打掉其代理人,兵临德黑兰,解除其核武,才殊死反击。而其反击之羸弱,如特朗普所披露的:“他们说,‘我们要(向乌代德基地)发射导弹,一点钟可以吗?’我说没问题。基地里所有人都撤离了。”一个惧战,怕被自己人民推翻的政权,还是暂时不要对外“输出革命”了。“纸老虎”这个词,于他们是很相宜的。四十余年来的输出、争霸引发的地区冲突,直接、间接导致至少一百三十万人死亡。——两伊战争中有个场面,手无寸铁的孩童和老人在狂热宗教信仰支撑下集体冲锋,命丧地雷。这些死者中,除过少数是他们声称要置于死地的以色列人外,都是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当以伊十二日战争结束,伊朗同以色列达成停火协议,可这协议竟无半点关于加沙。无怪乎人们说,“这就构成了对加沙人民的出卖”。回顾历史,纳赛尔的泛阿拉伯主义也打过巴勒斯坦这张牌,输掉后萨达姆等阿拉伯枭雄继起,只是他们这种民族主义的牌面与伊朗的不同,不打宗教旗号,只是出卖。
      这场延续近两年的历史惨剧,只剩些死亡、屈辱,惨伤里夹杂着悲哀。
      天不降圣,万古长如夜。伊斯兰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光明。“我派遣你不为别的,只为慈悯这个世界。”(21:107)这不只是伊斯兰所具有的来自启示的真理性,还包括它是和平宗教,是作为一种打破部落仇杀文化的社会力量出现的——“阿拉伯人不比非阿拉伯人优越,非阿拉伯人亦不比阿拉伯人优越;白人不比黑人优越,黑人亦不比白人优越。”现如今,世界各国、各族群,几乎都有穆斯林。“西方”地理边界,“白人”种族边界,在人类对真理的追求中被打破——有归信伊斯兰的美国白人,有归信伊斯兰的英国白人,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正在伊斯兰这里失掉它们存在的最后土壤。若言总须有一方要为和平放下仇恨,穆斯林当是首先放下仇恨的一方。不为别的,只因他们是穆斯林。放下仇恨委实不容易,“唯坚忍者,获此美德,唯有大福分者,获此美德。”(41:35)凡谋求“民族解放”的穆斯林族群,请勇敢地面对政治的复杂性、残酷性,就物论物,以理性握紧拳头。“他们曾蒙引导,故常说优美的语言;他们曾蒙引导,故遵循受赞颂者的大道。”(22:24)追求你的自由,将伊斯兰还给全人类。
      临末,敝人再申述一个道理:阿克萨清真寺同东亚任何一座被毁的清真寺在教法上具有作为主的天房的同等价值;巴勒斯坦人的解放,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受压迫的穆斯林族群的解放,具有同等价值。
      怎样的沉重倒没有,我只觉得回民的前路罩满灰色的烟云。

2025年7月13日